寄情天地　悠然神远
骆飞

早在20年前，在香港，在简老的家里，我第一次集中地拜读了简老的作品。记得，那天简老结合作品谈到了创作，谈到了欣赏，并且很认真地对我说，一个人，一生，有几幅能留下来的作品就很了不起啦。这一次，简老的作品连同人品就在我的脑海里刻下深刻印记。12年前，离开家乡上海50多年的简庆福急匆匆赶回老家，带回了又一本沉甸甸的新版《简庆福摄影作品集》。翻开画册，面对着一幅幅交融着摄影家精神、关爱和人格的作品，我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于是我写了一篇文字，题目就叫“寄情天地 悠然神远”，文章在多家报刊发表了。今天，是为庆贺而来，庆简老九十高寿，贺简老的艺术长青！想说的很多，还说说那八个字吧：寄情天地，悠然神远。这是简老其人其作带给我的第一冲击。而这种冲击力又由下面的三个特点聚合而成。
一、自然美的发现和表现
简老自1938年接触摄影，至今已有70多个春秋。他的作品题材广泛，风景，风情，人
物，小品，无所不包，但以风景为最。而林林总总的风景作品，或者说风光作品，又明显地
透露出摄影家追求突破的执著。从形式技巧的探索，到深邃意境的实现；从风光小品的拍摄，
到大风景的创意，简老登上了发现和表现自然美的制高点。
在对自然的解读中，简老对光、对影情有独钟。他不仅把自然之“光”看作有特殊表
现力的摄影语言，而且将丰富变化的“影”当作极富表现力的视觉元素。在充满神奇的光
影之中寻觅美的踪迹，把握美的真谛，表现美的意义。请看他1953年拍摄的在世界上多次
获奖的《水波的旋律》；波光粼粼，水影绰绰，小舟点点，变化中的一切，构成奇特美妙的
旋律，扑朔迷离之中，让人得到不尽的回味。而简老近年来拍摄的一些作品，对光影的运
用，更是举重若轻。在简老的作品里，光和影真正成了不言之言而妙不可言。
善于在自然的怀抱中寻找适合自己个性与表达意象的色彩结构与表现形式，使色彩结
构富于个性与感情，强调色彩的自律性表现的独特价值，是简老作品的鲜明特色。简老曾
研读西洋美术，从中受益匪浅。他说：“今天，我们讲吸取美术、绘画的营养，不是走模仿的道路，而是从造型艺术的内在规律中借鉴适合摄影的东西。……如：我从马蒂斯那里学习动感的节律，从而来处理好被摄体的姿态变奏和画面结构；从梵高那里我又看到了色彩、笔触和情绪表达的关系，这也就启示我在摄影色彩、影调处理时摆脱平庸和冷漠。”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喜欢把色调当作最直观、最有视觉表现力的处理手段，把各种色彩的构成要素都统一于色彩的和谐关系之中，从而反映出摄影

家精神与情感的基调，尤其是大色块、鲜艳色的运用，更体现了西洋画的表现手法。如《晨

作》，雾靄之下，田畴之中，赫然一片嫩绿，把晨之清新、春之勃勃、人之清爽、心之欣然，

纯净透明地传达了出来，有情有景，有声有色。而《红星绿影》，让人觉得是那样的强烈，

又是那样的和谐。作品的色调与作者的情感浑然一体，不仅给人以艺术的享受，而且给人以

情感的寄托。

彩色作品的色调运用，不仅大有学问，而且很见功力。简老对他的粉彩画般的作品《浮
生若梦》有过一段自述：“我到日本去，见到一个很大的荷塘，大风把荷叶都卷起来了。因
为荷叶的底部都翻过来了，所以我现在的片子不是深绿色，而是淡绿色的。拍这样大面积的
荷塘，要这样的颜色，必须是大风大雨，慢速度。只有大风大雨，荷叶才能翻得起来，要统
统翻起来，就要慢速度，快了不行。白天如果有太阳，翻起来的荷叶颜色不漂亮，这种颜色
在大雨时散射光下才有。我去拍的时候，开始用1／２５秒、1／10秒，这么大的风，已经
很慢了，早上拍，中午冲出来看效果，不行，还是快了，有的翻，有的不翻。吃过中饭，风
更大，雨也更大，我抓紧这个机会再去拍。这次，从1秒开始，1秒、２秒、3秒、4秒，
再慢。放出来一看，4秒的最好。虽然是模糊的，主体不清晰，但味道已经出来了。美中不
足处，我用电脑完善它，从前面拍的片子中找一朵朦朦胧胧的荷花放在中间。”从中我们不
难看出，简老对色彩的精心和创作的功夫。
简老在表现自然美的创作中，十分注重形式技巧的表现。除了色彩的考虑，还有，像
《市集人家》用慢速度拍摄制造动感和热闹气氛，《围捕》的高调处理而产生动中之静，《树
上看》的线条排列、对称倒影所产生的韵律，《雾靄渔光》的浓淡处理，《青春舞曲》的虚
实关系……都出神入化。同时，我们看到，在娴熟练达的形式技巧背后，摄影家更注重对美
和生命力的追求。
二、宇宙精神的契合和追求
简老深受东方传统文化的滋养，对于宇宙人生有着独到的理解和深刻的感受。他的一
些作品，不是将表现对象仅仅作为对立的客体去做自然的描摹掠影，而是在自我与自然的
契合点上探索艺术表现的新天地，实现人与宇宙、自我与自然相冥合的积极创意，从而透
过自然实在之物之景，以人的生命情感去感觉、领悟宇宙万物的生命。他的不少作品溢出
物我相融的宇宙精神。
简老常常注目风雨雾烟，追逐朝霞暮云，将独特的发现与特定的感受结合起来，把自
然的风光与内心的感悟交融在一起。《心有千千结》是简老1997年在杭州西湖所摄，看过作
品的人都说创意新，寓意深，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朝分娩”背后的“十月怀胎”。原来，
简老在西湖面对大片荷塘，特别是看到荷梗或挺或弯，或直或折，与倒影相映成趣，不仅线
条的形式感很强，构成很美的画面，而且正可以寄托特殊情感，实现某种创意，便按下了快
门。片子出来，效果不错。可简老仍不满足，他觉得荷塘缺少必要的变化。于是，他通过电
脑，在画面适当的地方加进几片衰败的荷叶。而远景的长长的白堤又增加了画面和思想内容
的纵深感。这样一来，画面不仅气势不凡，而且超越了特定的时空，成为融自然、人情、历
史、现实于一体的艺术佳作。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简老的有些作品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营造了独特的意境。如《剪不断，理还乱》，将有形的景物虚化了，将无形的思绪实化了，
让人浮想联翩。《晓汲清湘》又巧妙地将人带进那“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
销日出不见人，ai乃一声山水绿”的充满色彩和动感的风情画中。《别时茫茫江浸月》无疑
唱出了一曲宁静而又悠长的水乡情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更喊出了柔中有刚、情意缠绵的
大漠长调。
简老也有些作品将一物一景拟人化、人格化，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给人以感染和启
迪。我们在前面说到的《心有千千结》，就是将景情化了，将物人化了，另一幅作品《雪
山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简老1994年在美国拍摄的。雪山，高耸纯洁，飞鸟，在云
端翱翔，这是一幅很美的画面。然而简老并不满意，他不是要拍一幅纯风光作品，而是要移
情入景，他要将人世间两情相依海誓山盟的情感注入雪山和飞鸟，于是他将画面上的三只鸟
又去掉了一只，认为这才和谐，这才美好。两“人”面对雪山起誓；海枯山移心不变，天长
地久情相依。这是名副其实的雪山盟！同时这也是摄影家向我们讲述的人类共通、共享、共
求、共赞的爱情故事。诸如这样的作品还很多，如:1982年在西班牙拍摄的《星之歌》，1994
年在美国拍摄的《梵高遗韵》，1997年在中国拍摄的《寒梅疏影》，1997年在日本拍摄的《春
之颂》等，在这类作品中，不仅山有灵魂，云有作为，花有情感，树有性格，水有心绪，而
且在摄影家独具匠心的构思和巧妙完美的处理下，产生了有言有意、言尽意存，象外有象、
意趣无限的魅力。
面对自然，简老往往是敞开胸怀的，他的作品因此而弥散着他对人生的参悟，在美国
黄石公园，一场大火将昔日郁郁葱葱的树林烧成灰烬，简老通过长镜头看到了一个现实中
是残酷的可艺术上是很美的画面，然而，他没有拍，一直等到黄昏，当他看到夕阳在前景
的树梢勾勒出一道充满生气的金黄色边缘线的时候，才果断地按下了快门。于是，一幅
反映了自然规律、寄寓着人生哲理、流淌着美好情感的艺术佳作《野火烧不尽》诞生了。
在艺术创造中，摄影家将自我化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在宇宙大背景中展示自己的所有
思想和情感，画面中不见人，却又处处透出人的情思、人的意志、人的心声。摄影家的声
音融人了大自然的声音之中，摄影家的情感化成了大自然的灵魂。这也许就是“同是有意
境，唯简老特别“的原因。浸透着宇宙精神的作品，有与众不同的意境之美，有更大的包
容和更高的涵盖。简老的风光作品常常视野开阔、气势宏大，甚至有“笼天下于形内，挫
万物于笔端“的气魄。
三、人格力量的外化和升华
说到简老的艺术风格，有人说是西洋画意的。但我们认为，简老虽然在某些艺术表现
技巧上吸取了西洋文化的优长，但总的看，西方艺术是从获得对世界与人生认识的“实相”
开始，慢慢地转向以中国文化为表征的“意象”；东方艺术则首先获得对世界与人生认识的
“真相”，然后通过对“实相”的认识，而达到所要体现的“意象”。应该说，简老的审美追
求主要是东方式的。简老曾这样说：“中国古典艺术提倡‘寄情山水’、‘天人合一’。摄影
不只有记录客观的功能，还可以借助于图像来抒发作者心中的激情。我拍摄的或许是山水、或许是花鸟，也有直接表现社会现实，但它们一切都是我这一时期的心态和顿悟。”简老的

艺术创造是一种哲学的认知活动，是理想人生的体现，是人性的完善。因而，他强调的不只

是真诚地创造，更是真诚地做人。简老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生存最重要的因素是爱。”这

可以看作他对人生的一种感悟，也可以当作他对自己作品的一种诠释。

我与简老有很多次接触，每次谋面，感触颇多。他胸襟宽广，对许多别人难以接受、难
以理解、难以容忍的事，他都能包容于心；他待人友善，热情豪爽，同辈人愿为知己，晚
辈也不觉生疏隔膜；他没有记恨和争斗，有的是理解和相助；他处事平和，但又是非分明，
有一说一，对则喜，错则责，一切全在设身处地的言谈之中。对于这些，我们也可在他的作
品里品味出来。
《陷阱》虽是以人体为表现对象，但作者赋予它更新的创意。透过那张网，我们不仅
看到了一种无奈的挣扎，仿佛听到了一种无力的呼救，它己不再是单纯的人体作品，而是
充满着正义和爱心的呐喊。
《明天是我的》是一幅生动传神的人像佳作。活泼可爱的儿童，大而明亮的双眸，连同
那调皮的舌头、流下来的口水，伴着一颗童心，让人过目难忘，而谁又能说，其中没有摄影
家的爱心乃至童心的投影呢？
还有，如《笑》、《慟》、《艰难苦恨繁霜髯》、《乐晚晴》这几幅作品，是一种情绪的捕捉，
是摄影家与拍摄对象的一种感情的交流，一种心与心的碰撞。在这些作品中，或深深思索，
或热情赞美，或静静关注，或寄予同情，摄影家在把一幅幅作品交给大家的同时，也把一颗
友爱和关注的心交给了大家。
古人云 文如其人，文品如人品。摄影家的作品也常常能透视出自己的灵魂和人格 。简
老的许多作品，不仅将所摄之景之物人格化了，而且许多景物正是他自己人格的表现。
《一湖春水晓帆风》— 朝霞万里，水天与共，干帆竞发，破浪乘风。其势凛然，其阵可
观，其气豪迈。
《希望》— 低调中透出亮光，中心散射式构图营造出光芒四射的特殊氛围，影影绰绰的
树枝，欢呼雀跃的人群，协调而又生动地传达出了希望的情愫。
《新生》— 用排排老树的残根与两簇盛开的鲜花相映衬，道出了生命繁衍、人类进化、
社会交替的生生不息的真谛。
《爱与生命》— —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一群热情奔放、朝气蓬勃的男女共同托举起一
个与爱和生命一样重要一样神圣一样长存的不朽宣言。
《英雄》——一群丹顶鹤，足踏大地，仰天高歌；洁白淡雅的黑白世界，宁静和谐的天地之间，我们仿佛看到了高高举起的耿耿丹心，听到了回荡在苍穹的英雄壮歌！
所有这些，恐怕都是与摄影家包天容地、乐天知命、健康向上、不懈追求的心胸、情
怀和气概分不开的。
另外，简老有一批通过云雾渲染而富有独特创意的作品，如《世外》、《仙境》、《蓬莱仙
境》、《雾淹山村》、《天上人间》、《天外耕云》等，表现的是“烟云横空，发于林皋，出入风
雨，飘乎远来，卷舒苍翠，荡乎无形，仍旧飘渺”的境界。这些作品生趣百变，悠然神远。
编织着美和善的梦境，散发着天上人间的仙气，涌动着大自然的生命潮汐。
总之，静观简老作品，犹如面对一处宁静而灿烂的“世外桃源”，一片充满情和爱的“天
上人间”，一个变化着感觉、心境、情绪的内在世界。这一切，正是在登高望远、俯仰天地、
极目悠悠的宇宙背景上，摄影家对空灵而纯净的美好境界的欣赏、赞美和向往的情思的抒发，
是摄影家寄情天地、包容万物、求美向善、宁静致远的人格力量的外化和升华。
有专家作如此评论：“历久以来，在大场面风景的摄影上，能与简氏相提并论者，只有
美国的 Adams一人而已。”我们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评价是恰如其分的。简庆福
在摄影创作中显现出来的精神乃至风格，既不同于郎静山以集锦摄影为旗帜的东方美学张
扬、吴印咸以纪实摄影为主导的现实主义追求，也不同于陈复礼以画意摄影为标识的中国文
化开拓。简庆福将自然之美、宇宙精神、人格力量合而为一，形成了以大场面风景摄影为前
锋的人格规范。他们在各自的出发点上，向着各自的目标努力，为中国摄影乃至世界华人
摄影构建了四柱顶梁的宏大格局。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强调，简老用90年对生命的感悟和70年对艺术的追求，为我们
提供的是一本需要潜心研究反复研读的教科书。匆匆论及，当是挂一漏万；管窥之见，难
免捉襟见肘。我们真诚希望同道艺友不吝指教。我们也衷心祝愿简老的摄影艺术情溢天地，
神存高远，生命常青！

作者简介：

骆飞，国际摄影协会常务理事、副主席，原解放军画报总编室主任（大校），世界华人摄影学会创会会员

现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理论委员会委员，《解放军摄影》主编